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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3个成员 3178个话题 创建时间:2011-11-21

宗萨仁波切:我们走得太快(南方人物周刊印度专访)

发表于 2013-01-16 10308 次查看

宗萨钦哲仁波切 我是众生的仆人 

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

1961年7月六日出生在不丹一个拥有众多伟大上师的佛教家族,7岁时被认证为19世纪西藏最伟大的佛教上师,“利美”运动主要领导者蒋扬钦哲旺波的第三世转世,是当今公认最具创造力的年轻一代藏传佛教导师之一。著有《正见》、《佛教的见地与修道》、《人间是剧场》、《朝圣》,电影作品有《高山上的世界杯》、《旅行者和魔法师》、《VARA》。

本刊记者 易立竞 发自印度

1.

傍晚时分,菩提迦耶大正觉寺里的甬道上,刚散了法会的僧人与来此朝拜的佛弟子们光着脚走在雨水里(寺庙规定进门后脱鞋),或几个人聊天,或一个人拿着念珠持咒,或默默前行, 宗萨钦哲仁波切(以下简称为宗萨仁波切)和助手迎面走过,佛弟子们全部停下脚步,恭敬地侧立路旁,让老师先行。

十几米长的甬道上,一排被雨淋湿的紫红色僧袍成了暗红色,在绿树的映衬下,散发出沉静,庄严的气息。

雨不大不小地下着,没有人打伞,包括宗萨仁波切,他赶着去菩提树下给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等待受菩萨戒的佛子弟们举行仪式。

这样的情形,在今年11月初法会期间,于菩提迦耶随时可见。

晚餐时,能容五六十人的MAHAYANA酒店餐厅里坐满了人,一边是来参加宗萨仁波切主持的法会的佛弟子,一边是世界各地的游人和朝圣者。仁波切出现时,弟子们一起站起来双手合十恭迎,临走,又齐齐站起来恭送,客人们惊讶地看着这庄严的场面。

以为仁波切常面对这种场景,肯定应对自如,没想到,他有些害羞,极不好意思地笑着摆手,让大家不用如此,快步走出餐厅。

弟子们亲昵地用cute形容他。

2.

宗萨仁波切身边的团队宛若一个小型联合国,摄影师来自不丹,摄像师来自德国,一个助手来自巴西,中文翻译一个来自马来西亚,一个来自北京。钦哲基金会和莲心基金会的成员更是身份各异。所有工作人员都是志愿者,一分钱酬劳没有,但只要听说有机会为他工作,都激动不已。

钦哲基金会的负责人陈季佩说,“仁波切所有书的版税,稿费全部让出版商直接打到基金会的账上,这也是我们基金会最大的善款来源,占受捐款项的十分之一。有时候他收到弟子们的供养,也会转给基金会。他自己的生活特别简单,花费非常少。”

他的房间里有一个长1米、宽和高均为20公分的狭长盒子,装着他自2010年发起的“84000佛典传译计划”的全部经文,经文上的字不可思议的小,所以全部经文看起来也没占多大空间。这个计划目标是将浩瀚的佛教典籍翻译成现代语言,让全世界共享。这也是钦哲基金会负责的项目,很多学者自愿参与这一计划。

3.

菩提迦耶法会期间,宗萨仁波切的一天一般从凌晨三四点钟开始,因为他是无教派主义者,早上的功课需要读包含各个教派的700页之多的祈祷文。

6点半结束后冲个澡,7点吃早饭,7:15开始接待客人。一般是5到10分钟一拔,一直持续到8点钟前往大正觉寺参加法会为止。

中午11点半法会结束,回寺院,每天都和不同的人吃午餐,边吃边聊,回答各种问题。12点半吃完,休息大概四十分钟左右。

下午13:15去开法会,通常16点半结束,有时候有讲座,到18点。回寺院,继续接待世界各地的来客。

19点开始晚饭,继续接待客人。

19点半到21点半,原本应该是他个人的时间,但还有关于基金会的事情、世界各国禅修中心的事情,说白了,还是工作时间。

21点半左右,一天终于结束,休息。

助手Powa说,“他在不同地方的日程是完全不一样的,但相同的是都非常紧张,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总是为别人。”

2006年,在印度的比尔有个盛大的法会,长达3个半月。每天从早上5点到下午5点半,12个小时。午餐时间也不可以走开。

法会的内容是宗萨仁波切口传八万四千法门的所有佛经,每天十来个小时,就他自己在读。

口传佛经的教法从佛陀那儿传下来,要求学生跟老师学,老师跟着他的老师学,一直上溯到佛陀。现在很少有仁波切做这件事,因为太困难了。宗萨仁波切认为,就因为很少人做,所以更要把这个教法传给年轻的仁波切。法会现场有很多年龄很小的仁波切,他从小学会,长大后就可以教给别人,这个教法就可以传承下去。

法会进行到一半,因为说话太多,他失声了;因为经文字太小,时间长了,眼睛也看不到了。法会停了两三天,声音恢复后,继续。

此时的宗萨仁波切在印度的比尔主持法会,还是他一个人讲课,为时两个半月。

4.

宗萨仁波切是一个不按规矩出牌的上师,他经常会做一些离经叛道的,让人们目瞪口呆的事。

2002年,宗萨仁波切去德国弘法,闲暇之时,一行30人去了一个赌城。此地的要求是必须穿正装才可进入,仁波切跟朋友借了身西服,其他人或租或买,解决了着装问题。

赌场里有一种赌法是押数字,从0到35,选一个数字。一般人很少会选0,结果他押了0,赢了特别多的钱。这一局共花了两分钟,两分钟之后他们离开了赌场。

他说这钱是读博赢来的,不能留下,要花出去。一行人去了酒吧,点了最贵的酒,还邀请很多在座的人一起吃喝,隔一会儿,他就会问,“我们的钱还剩多少了?都要花完,不可以留着。” 因为钱不能留到第二天,后来把剩下的钱都给了出租车司机。

传统的佛弟子不理解他这种举动,认为不如法。

一起前去赌场,跟随他17年的弟子,德国医生Arne说:“仁波切的这些做法其实是想唤醒别人,因为我们经常被一些常规,逻辑给束缚住,会觉得这些好,那些不好,他教导我们要超越好坏。判断一个人是不是佛教徒,要依据他的动机,或者发心,只要你有正确的动机和发心,在佛法里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欣赏他的佛弟子把他惊人的举动解释为:“有勇气去挑战常规,他不在意别人说他不好,不在意被人判断。他能够分清哪个是佛法的核心,哪个是佛法的文化。他教导你怎么去接近佛法的核心,而不是拘泥于它的文化。文化也很重要,能够托起核心,但如果你只陷入文化中,你就会受限于它,容易产生困惑。”

但有些年轻的仁波切的导师告诉他们,“你们可以做任何你们想做的事情,只要不像宗萨钦哲仁波切那样,我就很高兴了。”

Arne说他是勇敢的,无畏的,智慧的,优雅的。

5.

财旺则形容他是“疯狂的”。

财旺是宗萨仁波切电影《旅行者与魔术师》中的男主角,此次专门从不丹赶到菩提迦耶参加法会。

在不丹,宗萨仁波切致力于环保,对能源再利用付出了很多精力。他建议禁用塑料袋。比如上万人的法会,他就会提前做一个通告,“你可以带食物,但是不要用塑料制品包装,无论多小的塑料包装都不行。够疯狂吧?”财旺对他的信任是不加分析的,“但不是盲目的跟从。”

不丹人用 “伟大的老师“称呼宗萨仁波切。

只要他在不丹,就不断有人找他去讲课,开法会。他要给死人做祈祷,给失恋的人做心理辅导,搬新房子的人找他加持。他提供食物和场地给一些人,让他们完成3年的闭关。

《旅行者与魔术师》拍摄时,有一天拍财旺的戏,他无意中回头一看,街上差不多排了两百人在那儿看,“我以为他们是来看我拍戏的,顿时有了腕儿的感觉,非常得意。”结果,这些人是来找宗萨仁波切祈福的。“谁是男主角、女猪脚,拍什么电影,在他们心里完全无法跟仁波切比。”

“在美国,如果布拉德皮特去你家吃饭了,美国人早疯了。在不丹,布拉德皮特不重要,如果仁波切去你家吃饭,非常荣耀。

“名声啊,赚钱啊,他都无暇顾及,因为他太忙了。

“虽然忙,但比如一个礼拜前,有人跟仁波切说谁病了,一个礼拜后说的人都忘了,仁波切会问,那人好点了吗?他都没见过这个人。这不是记性好,这是慈悲。如果你不关心你不会记住。“

财旺说,在不丹,每个人家里一般会挂4幅画像,一个是佛像,一个是国王,一个是女神,一个就是宗萨仁波切。

在不丹,电视里主要有宗萨仁波切的节目播出,任何时间都是黄金时间,哪怕是午夜两点大家都会看。

“他是不丹的明星?”

“他是太阳! ” 财旺骄傲地说。

6.

大正觉寺内,菩提树下,佛弟子们虔诚地跪在雨中,没有人用任何东西挡雨。

“我们发愿,当众生生病的时候,我愿意是他的药;当众生要过河的时候,我愿意是他的桥;当众生要写东西的时候,我愿意是他的纸和笔⋯⋯我愿我能化现成众生所需要的一切。因为受了菩萨戒,我就是众生的仆人。”

宗萨仁波切带着学生们念受戒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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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宗萨钦哲仁波切 :我也有很多恐惧、失败和期望

人必须接受自己是孤独的

只要人的心里有不安全感存在,就一定会有信仰,人们需要相信些什么

也许我们走得太快了。但是我们担忧有什么用呢?它永远都不会慢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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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可以做任何你们想做的事情,只要不像宗萨钦哲仁波切那样

人物周刊:你曾戴着假发和胸罩走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只是听起来很有趣;但发生在你——宗萨钦哲仁波切(以下简称宗萨仁波切)的身上,总会觉得你是要为众生示现什么,是这样?

宗萨仁波切:我需要告诉大家,很多时候我都是我title的犯人,被我的title束缚了,很多人都对我有很多的期望、假定。我不是一个证悟了的人,我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我有很多的恐惧、失败和期望,我并不能拯救别人,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我只是在做佛教上的培训,我在这上面花了很长时间,因为我碰到了很多好到让人惊讶的上师。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他们所说的话,假装能做他们所作的事,这样我也能够利益众生。所以我想要告诉你们我在巴黎这样的做法,真的不是一个菩萨想要示现什么,我只是想体会这种勇气。我想,我是一个宗教领袖,如果我在巴黎的大街上,戴着胸罩和假发,涂着口红,别人会怎么看呢?但是,我又觉得我应该非常真诚地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这两者之间是有矛盾的,我希望在冲突当中训练自己,有勇气、有胆量。特别是在我这个位置的人,虚伪是很大的一个问题,我必须经常和它做斗争。

我最害怕的是人们对我的期望。我坐在法座上,就是在神坛上,人们对我的期望会越来越高,到最后我可能就满足不了他们的期望。有的时候我就跟大家说,“我不是一个伟大的人,我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但是亚洲人会觉得我很谦虚。实际上,我做这样的事,是为了让人们的期望值下降。但有的年轻的仁波切的导师告诉他们, “你们可以做任何你们想做的事情,只要不像宗萨钦哲仁波切那样,我就很高兴了。” (笑)

人物周刊:体验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吗?

宗萨仁波切:有的经历是很重要的。我认为,要教别人佛学和佛法,必须要懂得别人的痛苦。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仁波切)并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样子的,我现在就不知道,我只是在知识层面和理论上知道别人的痛苦,所以理解和经历痛苦是很重要的事。

人物周刊:你二十左右去英国求学,在你当时的世界里,你已经是一个导师、智者,这种从导师到学生身份的转变顺利吗?

宗萨仁波切:我的一生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时间,一直在做很多好老师的学生。事实上,在英国做一个学生一点都不难,一点挑战性都没有。去英国之前,我经常被看成是特殊的人,但是在英国,我刻意想做一个普通人,因为这样对我来说会有很多帮助,这对我来说是特别好的一个挑战。

人物周刊:不管是看视频,还是这两天在法会现场,我发现,你的弟子中似乎是女士居多,事实是这样吗?

宗萨仁波切:这个问题经常被人问到,好像只有我的女学生多一样。(笑)其实不只是我,大部分佛教老师的女学生数目都会超过男学生。可能因为女性更加情绪化,更容易接纳别人的感情和观点,所以女性也更容易接受佛法。

人物周刊:有很多人把你当偶像一样崇拜,特别是一些女弟子,犹如疯狂的粉丝对待明星,遇到这种情况时,你通常会怎么处理?

宗萨仁波切:我会觉得很尴尬,因为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她们当中有的人挺极端的。我知道我应该帮助她们,怎样去帮助,会视情况而定,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成功地帮助到她们。我告诉自己不能误导她们,不能给她们假的期望。我希望不会。但是有的时候作为一个普通人,或者我可能给了她们幻想的空间,谁知道呢。在那种情况下,我会为了她们的证悟而点很多的灯,为她们祈福。

人物周刊:据这段时间的观察,你似乎一直处于被旁观的生活状态,这让你烦恼吗?

宗萨仁波切:有的时候我会被打扰,但这是我的生活,我必须接受。

人物周刊:你爱众生,一直在做利益众生的是。我想知道,一个修行者,除了为众生外,是否也需要爱自己?

宗萨仁波切:爱众生和对所有众生的慈悲,是我的修行支柱。不知道你会不会把我对自己有佛性的这种信心,成为我爱自己?对自己有佛性的这种自信,比爱自己还重要。我自信自己有佛性,的确有!百分之百有!我对你有佛性也是百分之百有信心,那是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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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多很多时候都会觉得孤独

人物周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孤独,怎么才能抵御这种感受?

宗萨仁波切:你必须接受你是孤独的,你最好接受它。一旦接受它,你就没有那种不真实的期望,情况会变得好一些。

人物周刊:你孤独吗?或者,你有时间孤独吗?

宗萨仁波切:很多很多时候。当你很忙的时候,当你被很多任务围绕的时候,你会觉得更加孤独。因为有的时候是不能够跟别人沟通的,从究竟上来说,能够跟别人百分之百地沟通是不可能的。

人物周刊:可能有些人不愿相信,像你这样伟大的上师也有普通人的情绪,我们以为你已经找到对治它们的办法了。

宗萨仁波切:我已经说了我是个普通人。如果一定要说不同也是因为佛法。“人必须接受自己是孤独的”,这个也是佛法中提到的,这是非常重要,非常有价值的信息。除了佛法之外,其他地方根本不会教你这个,他们会教你应该去结婚,你应该拥有这个,应该拥有那个⋯⋯因为我有上师和佛法的加持,所以我有这样一些观点,这个是我惟一不一样的地方。

人物周刊:现在,很多商人有意愿学习佛法,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宗萨仁波切:我们为什么要赚钱呢?因为你要获得幸福。假设你拥有很多东西,你的窗外有海,你有一辆镀金的车子,你有可以远程控制的抽水马桶⋯⋯什么都有,可还是觉得不够。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没有锻炼自我觉知的能力。不够的感觉就是一种痛苦,我们都感觉不够,因为我们没有觉知力。

比如,一个女商人戴着一条钻石项链,当然,只要你有钻石项链,你想戴多久就戴多久,但是除了炫耀这种东西很贵,而且被这种炫耀束缚住,戴这条项链的意义在哪?因为无常,任何时候人都可能死掉,在棺材里时,脖子上有钻石或者没钻石有什么区别?所以这种觉知的能力多么重要。

如果你想去寻找觉知的艺术,我可以保证,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佛法讲得更好。佛教里自我觉知的艺术,2500年前就被发明了,而且在历史中被测试过,并且通过了测试,国王、皇后、学者、圣人⋯⋯成功地被很多人运用。我相信,商人会从修习佛法中获得很大利益。

人物周刊:初学佛法的人,都想知道怎样才能真正进入佛法的世界。

宗萨仁波切:一定要有批判精神,有怀疑心,要去分析,这是佛陀说的,他鼓励我们这样做。去读很多的书,问自己,对你来讲什么是证悟?你是在找另外一种度假方式吗?或者,证悟对你来说只是有更多的东西摆在面前?大家有一个错误的观点,很多人认为学佛就是要把头发剃掉到庙里去,并不是这样的。我看现在的年轻人时,感觉比较复杂,他们觉得必须得到这些东西(指着桌子上的ipad、iphone),并且会为了得到这些东西做任何事情,对自己的思考也是基于周围的物质,这种时候就是出于对自己没有觉知的状态。学习佛法其实就是观察自己,培养觉知力,这个非常非常重要。在韩国,我看到百分之八十的年轻人都长得一样,他们并不稀罕自己原来的长相,都做了整形。所有人都要找一个偶像,然后跟从,这样会毁掉全世界。

人物周刊:在中国大陆,有很多人希望能成为你的学生,你的要求是什么样的?

宗萨仁波切:我不知道我在中国有这么多的学生,我觉得我应该鼓励他们在自己的精神旅程里面,不要期望成为我的学生。但是如果由于某种原因,他们真的期望成为我的学生,请他们拿出一年的时间来分析我,“这是一个好人吗?他不是一个假的老师吗?他是在告诉我们真理吗⋯⋯”

最重要的是,他们真的对我的觉醒,我的证悟那么感兴趣吗?或者他们只是对我的头发、我的嘴、我的衣服更感兴趣⋯⋯如果他们做了一年的分析,还想要成为我的学生,那没办法,他们愿意这么毁掉自己的话,那就是他们的业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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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的电影都是艺术片,很少人来看

人物周刊:目前你已经执导了3部电影,怎么评价作为导演的自己?

宗萨仁波切:下面我要拍佛陀的一生。为了这部电影,我前面先练习拍了3部。我还不是一个好导演,在技术上需要进步。我所有的电影都非常枯燥、无聊,很闷,但是我又有艺术家的骄傲,我需要有勇气拍一部非常糟糕的电影,可以让多一点人来看。因为我拍的这些电影都是艺术片,很少人来看。最终呢,所谓好或者坏影片,都是很主观的意见。

人物周刊:据说你平时喜欢看电影,你有时间看吗?看得多吗?

宗萨仁波切:我已经越来越少看电影了,好久没上电影院了。我以前经常去电影院看电影,最多的时候连着看4场。《星球大战》,6集,一次看完。我什么类型电影都看,现在最喜欢看所谓坏的电影,因为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想,可以在中间睡一觉。

我的前两部电影都是在我熟悉的环境下拍的,比如我的国家,或者寺院。第三部电影已经脱离了前两部的风格,拍摄在斯里兰卡,主题是印度,语言是英文,故事跟佛教也没有关系。这部电影给我上了很好的专业的一课。

人物周刊:你是很多佛教徒眼里的大师,在电影的世界里,你眼里的电影大师是谁?你喜欢中国哪些电影、哪些导演、哪些演员?

宗萨仁波切:我欣赏很多电影创作者,有的电影人的作品不受时间限制。我喜欢日本的小津安二郎,他大部分的电影我都喜欢。中国的女演员我喜欢周迅,看她的电影,我会忘了自己是在看电影。还有舒淇,她很漂亮,一举一动都非常感性。我非常非常喜欢《太阳照常升起》,让人赞叹,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喜欢,就是特别吸引人,看完后这个电影还萦绕在脑子里。这个影片把世界显得很大,我显得很小。这个导演很好,但我不知道是谁。

人物周刊:多数人会认为,你做事情一定都是有意图的。比如大家想当然地认为你拍的电影是要为众生示现什么,事实上是这样吗?

宗萨仁波切:我的电影里也没有什么好教导别人的。如果有人觉得我掰开这个坚果都对众生有益的话,可以啊,就这么想吧,就像有人把狗牙当成佛牙,因她的信心太大,狗牙生出舍利一样,那是他们自己的善行,跟我没关系。有一个人到佛面前说,你这么慈悲,佛说,证明你也是一样的。一个残暴的人绝对不会看到别人慈悲。

人物周刊:在你看来,电影在当今社会的作用是什么?

宗萨仁波切:像所有的媒介一样,它是一个沟通的工具。我希望能够做有意义的沟通,但是,想要有意义,就要说真话,这个对影片来说就有点儿复杂。为了要说真话,就要说一些谎话,真实跟小说之间的差别很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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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婚姻当做一个公司,夫妻一起经营

人物周刊:现在中国大陆最火的电视节目就是相亲节目,很多大龄男女都为找不到合适的伴侣着急,这已经成为当今中国的一个社会问题,大家都有自己的一套貌似成熟的条件和要求,比如男人喜欢年轻漂亮温柔的女性,女人喜欢有钱有才体贴的男性。你看过这样的节目吗?怎么看这种情况?

宗萨仁波切:这个问题很有趣。我在美国看过这样的节目,没什么不好啊,这也是一种让大家互相认识的方式。把婚姻当做一个公司,夫妻一起经营,可以省钱,可以产生更多的人力。

如佛陀所说,不要堕入期望的牢狱,期望会毁坏很多东西,因为期望不能总被达到。如果有20%能达到对方的期望,就已经是值得庆幸的事了。我可以预见到,将来中国人的婚姻会有很多问题。因为中国现在走向现代化的生活,在现代化的生活里,大家都非常重视个人的权利,追求个人主义,同时,我们也会感到孤独,我们已经非常孤独了。孤独是我们自找的,因为我们太珍惜自我。这个消费的社会,对改善孤独一点帮助都没有。假如我是一个卖电视的,我希望可以卖给一个家庭的每个人一台电视机,每个人都在自己房间里看不同的节目。在很多地方,比如特别现代化的德国,我们要重新思考婚姻的制度。

人物周刊:期望会毁坏很多东西,是不是连婚姻都不应该期望?

宗萨仁波切:那就视情况而论了。有没有婚姻这个制度,总是会希望或者向往有一个伴侣,除非你要向罗汉的路上走,做一个苦行的人。

婚姻还是可以存在,还是有作用的。中国的儒家的价值观还是重要的,但是我很怕我们会慢慢失去这些价值观,很可悲。就像日本,我看到他们在修路的时候,两个人在修路,4个人在马路两边对过路的人道歉,从经济的角度看,两个人在修路,4个人在那边道歉,成本太高了。这是非常好的价值观,但是他们也会失去。我希望不只是中国,所有的国家,都不要失去这些表面上看来没用的东西。

人物周刊:你似乎一直在提倡“无用”的价值观。

宗萨仁波切:是的,它很重要。所以呢,问人生有什么目的是错的,人生不需要总是有目的。

人物周刊:不丹有这种相亲的节目吗?

宗萨仁波切:不丹还没有,因为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所以不需要。(笑)

人物周刊:我看到你的房间里有电视,你平时看吗?看什么节目?

宗萨仁波切:我来这儿这么多天就开过两次,我本来想说只看了两分钟,后来想起有看过足球,差不多看完整场比赛。

人物周刊:足球现在对你来说是最大的诱惑吗?

宗萨仁波切:对我来说,足球几乎相当于佛法那么重要。我们这种人去足球场,恨不得在那儿做大礼拜,就像人家去拉萨朝拜一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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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把佛法跟上师排第一,感情的问题排第二

人物周刊:听说你有一个交往多年的女友。通常,我们体验到的爱情是痛苦比快乐多,占有欲强的状态,我想,佛弟子们都希望知道,一个大修行者在谈恋爱时的心态。你感受到这些恋爱中的苦了吗?

宗萨仁波切:我在伦敦的时候交过一个荷兰的女朋友,她是个思想非常开放的人。她并不满足于只有我一个男朋友,同时还有其他男朋友,这段感情是我人生中上的最大的一课。像我这种人都是被宠坏的,自打我从娘胎出来那天起,从来没有被拒绝过,此次虽然不是被拒绝,但她让我觉得,至少有另外一个人和我是平等的。

那段感情结束后,我紧接着又交了另外一个女朋友,她占有欲非常强,让我有窒息感。我总是埋怨我的星座,双子座太喜欢自由了,特别不能容忍别人占有我。(笑)人就是这样,之前我有占有欲,可当我遇到一个这样的人时,我又不喜欢。我的荷兰女友,每次都会在跟别人好完后,把他或他们带到我家,告诉我,她同时喜欢上了这个人。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几次,持续了一段时间。有意思的是,当我开始适应并接受她这样子时,她却并不喜欢我适应,她希望我吃醋。人类就是这样。(笑)我们到现在还是非常好的朋友,很亲近。但她不是修行者,去年,她头一次说要学习修行,让我做她的上师,我说这有点儿难。(笑)我的现任女友,我让她跟很好的上师去学习。

人物周刊:在恋爱中,你用什么态度去爱对方?

宗萨仁波切:我从来没有被人问过这个问题,要好好想想。(思考)我的灵性的这个环境,对我有很大的影像,佛法跟我的上师,总是最重要的。我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念头,就是可能会随时放弃这段感情。我并不是要把这件事弄得多愁善感的样子,但这是有点悲伤的,因为我总是把佛法跟上师排第一,感情的问题排第二,我总觉得有很多的任务、很多的事情要做⋯⋯我有时希望顺序能倒过来。

人物周刊:这么听起来,做仁波切的女友似乎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宗萨仁波切:是仁波切们,不只是我。(笑)虽然这么说,但是那个女孩子,如果真的思想非常开明,可以承受这些,为什么不呢?但是遇到这样一个开明的女孩子不容易。我的现任女友,对这些的态度是非常轻松的。但我还是感觉到我给她很多的问题,因为我周围的环境,我的状态,给她制造了很多问题。但她到底有什么感觉,你要问她。如果她有投诉的话,可以先告诉你,她的投诉一定都是对的,真实的,因为她不会乱说,不会撒谎。

人物周刊:我想知道,在爱情里面,有办法不让占有欲占上风吗?

宗萨仁波切:有一点难。我碰到过一些人,在一段爱情中,彼此很爱对方,但是并没有很强的占有欲,那就会有很多乐趣。他们多数都是修行的人。

人物周刊:好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

宗萨仁波切:思维无常,做无常的禅定。即使是一对夫妻,也不要老是在一起太长时间,每天都要有属于自己的单独的时间。大家看对方的时候,可以思维对方有致命的重病,觉得你是最后一次看他,那可能会让这个罗曼蒂克的情感或者关系更好。不要老是以为烛光晚餐会有很大的效果,尝试一起去坐地铁,体验很拥挤的那种感觉,一起渡过一些苦难⋯⋯烛光晚餐不一定有效。我50岁生日时,大家都劝我和女朋友单独过,享受一个烛光晚餐,我还是把身边的弟子叫来大家一起开了个很大的PARTY。

人物周刊:你女朋友没有抱怨吗?

宗萨仁波切:没有。隐私可能有时候有一点重要,但是对我的生活来说没有可能,我也没有这种祈愿,说跟女朋友有什么隐私。我想对所有想成为上师、仁波切的女朋友、太太的女孩子们说,这样的生活不会很好,没有隐私,这么多人都看着你,这不是一种理想的婚姻生活。

人物周刊:去年我们杂志采访你的时候,你说,“也许最后我会结婚,也许我会成为僧侣,这可说不准。” 我想问一下,现在,这两者之间,你是否已有了决定?

宗萨仁波切:还没有。当业力的力量升起的时候,我相信会把我推到某一个方向上去,现在我只是无法想象去结婚,我的答案还是和去年一样,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想要让婚姻变得有意义,我们应该习惯思维无常。

人物周刊:现在人的离婚率特别高,有数据统计,2010年中国离婚虑十强榜上,北京离婚率高达39%,上海离婚率38%;婚外情的发生比例也越来越高,你怎么看这个现状?

宗萨仁波切: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要重新思考现代婚姻的制度,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有互联网站的聊天室、比基尼、超短裙⋯⋯各种各样的因缘都发生了变化,所以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因为人口越来越多,空间变得越来越小,当空间非常大的时候,大家粘在一起过日子是件很重要的事情;现在大家经常粘在一起,对大家来说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我不是被问婚姻关系最合适的人,所有我对婚姻的答案都可能有一点点悲观。我希望,也祈祷,大家会有特别良好的关系,但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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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的教育系统让孩子成了机器人

人物周刊:现在,中国的年轻女性对于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太多的敬畏,或进行适当的呵护,比如减肥、整形、堕胎,你怎么看这种状况?

宗萨仁波切:我们生活在一个艰难的世界里面,即使是我们理想身体的概念,也会受广告的影响。很久以前,中国人觉得小脚是好的,所以他们对自然脚的长度并不那么尊重。现在,在欧洲和美国,大家对自然的身体的观念,也在影响着当代的中国年轻人。我觉得非常难过,很多年轻的印度女孩也在减肥,她们有点胖的时候,那么漂亮,那是一种经典的印度的美。但是现在,当代社会,或者西方的观点——比如说要很瘦才美——都在影响着大家,谁也不知道下面还会怎样。思维是非常重要的,在佛教里面,有专门关于人身体的思维,其实是一种觉知能力开发的过程,这个对我们保护自己的身体会有帮助,就是我们对于自己身体的觉知能力的一种感受力的开发。

人物周刊:现在,中国人的性开放程度很高,在你看来,我们对于性应该抱着什么样的态度?

宗萨仁波切:我无论怎么说其实对大家都不会有什么帮助,所有人都想要有性生活,所有人都装作他们不想要有性生活,尤其是对那些传统的人来讲。

如果没有性的话,我们都不会存在,也不会在这里说话。我觉得性也可以是神圣的。在印度,有恰当的关于性生活的经典论述,甚至有部性经,还有一个性庙,有不同性姿势的雕刻。

人物周刊:在不丹,人们对于性的态度是怎样的?

宗萨仁波切:像不丹这种较为原始的国家,性是比较开放和自由的,至少我们不会被人歧视,性不会被认为是不好的东西,但是现在比较悲哀的是这种情况正在改变,因为电视,西方的一些价值观正在深入人心,让人觉得性是不好的东西。

去年我们有一个大会,我把我的这个观点告诉给了很多来寺庙的人,包括很多中国寺庙,西藏寺庙的出家人。当然,也有很多很多人认为,对于出家人来讲,女人是最大的问题,但我不这么认为,出家人真正的敌人是钱。因为钱非常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很多和尚由此变得腐败,你可以说金银,车子⋯⋯都是在家人的供养,因为是供养,他们还会认为这是好事。

一个女人只能让一个出家人脱掉袈裟还俗,而且那样的情况发生,大家都能看得见。但是钱的话,就非常微妙。如果你没有钱,很多事情都做不了;如果你有钱,人的贪婪就会出现。在这里,菩提迦耶,路上很多乞讨的所谓僧人,其实都不是出家人,我甚至怀疑他们不是佛教徒。但是对于佛教徒来讲,因为我们的虔诚心,让我们看到穿着出家人衣服的乞讨者,就会给他们供养,对他们来讲这就是收入。比如大正觉寺的管理者,也有很多腐败的情况。我们知道这些事情后,就会挫败我们供养的积极性。我去过中国新建的一些寺庙,他们非常富裕,这些寺庙是不是对这个社会有帮助,我们不知道。当然,我不能去拒绝一个非常有虔诚心的佛教徒的供养,我们应该随喜。但是真正的佛法修学——学习和修行这种传统,需要我们来维护。女孩子并不会干扰学习和修行到那样一个程度,但是钱会。

人物周刊: 堕胎在当今中国对女性来说是非常普通的事,男人对女性堕胎也视若平常,每个医院,甚至小的诊所都可以做这样的手术。你怎么看这种现象?

宗萨仁波切:堕胎相当于杀戮,从佛教的角度来说绝对是不好的。所以我特别在这里呼吁,大家如果不要孩子就不要怀孕,有很多很多方式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不应去堕胎,我们应该接纳这种观念。

人物周刊:还有一种情况,现代女性迫于生存压力,怕怀孕期间失去工作,对于怀孕的事一拖再拖;有些人,则直接放弃了生育。你怎么看待女性生育,是责任、使命、抑或是其他?

宗萨仁波切:跟你的动机和情况有关系,这可以是非常非常好的事情,如果你有条件能把这个孩子养大,那你应该要这个孩子,特别是对于佛教徒来讲,即使你不能帮助到众生,但是你能帮助一到两个——就是你自己的孩子。给了孩子生命之后,恰当、正确的教育非常重要。父母应该知道,百分之九十的教育是发生在家里的。理想的来讲,我们应该有不同的教育孩子的机制和方式,现在的教育方式都太功利了,我们只教授了利润、经济这些东西,没有教授因果的关系,没有足够的关于因果关系的教育。

为找工作而接受教育不是惟一的教育方式。好的教育应该让孩子们更加幸福、优雅,现在我们的教育系统让孩子成了机器人,如果他们百分之百是机器人也没什么关系,悲哀的是,他们有心识,也有意识。我们的目标和现状不一样,所以很多孩子长得并不那么让人满意。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个孩子?

宗萨仁波切:我不知道50年之后它会发生什么样的效果。也许有很多孩子是一件好事,比如一个疯狂的佛教徒会希望佛教家庭有很多很多孩子,那么也许再过60年之后,3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佛教徒,这是很好的事情。但是我得坦白说,这不是一个佛教徒的想法,这是一个狂热佛教徒的想法。(笑)但我还是相信,比如说,美国的参议院当中的议员,如果有佛教徒的话,他们会给世界带来一些变化。如果英国国会中有几个佛教徒,只要有几个人,就会有改变。如果在中国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有很多佛教徒,我相信会有改变。因为最最基本的,佛教徒都相信爱和慈悲,相信缘起,佛教徒不相信我们能够去侵略别人,我们相信需要分享,佛教徒不相信过度的贪婪。如果有一些政治家,从有佛教价值观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话,对他的人民、国家都会有好处。

人物周刊:你最赞赏哪些国家的教育制度和方式?

宗萨仁波切:我觉得几乎没有哪个国家在这方面做得好。但是有个别的学校,我觉得做得不错,像在印度,有一些学校教学生跳舞、音乐这些好像是在现代没有用的东西,孩子们会学习到山林里去捡牛粪、捡干木头回来生火,我觉得这些很重要。对于中国孩子来讲,他们应该超越现在的一些想法,你问他水从哪里来,他们应该超越“水从水龙头里来”这个答案。像上海的一些孩子,你让他画天空,他画出来的天空是灰色,他们应该超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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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我永远不要变成女人

人物周刊:你创办了两个基金会,钦哲基金会、莲心基金会,据悉连心基金会有挽救柬埔寨妓女的项目,通常情况下,关于孤寡老人、贫穷家庭、失学孩子的救助项目比较多,你为什么会选择妓女这样特别的捐助对象?

宗萨仁波切:莲心基金会的成员不全是佛教徒,但是他们想做一些对人有帮助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莲心基金会产生的原因。他们现在在印度和柬埔寨做一些事情,但是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扩展到别的地方去,比如中国或其他需要的地方。当然,现在世界上大家有很多的痛苦,有人会说,为什么不去关心在非洲或肯尼亚吃不饱肚子的人呢?有的孩子虽然寄饥饿,但非常安全地生活着,有的孩子害怕陌生人,甚至还可以躲在妈妈的怀里,但是想到那些年纪特别小的女孩子要跟自己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发生性关系,对她们来说这是非常痛苦的事,就是这个原因。

人物周刊:佛教认为女人比男人“业障”中,比如心理上的敏感,情绪化,身体上也要承受生育等痛苦,佛教徒会祈祷“下辈子不要做女人”;佛经上也写道,“成佛先转男身。” 我想知道,佛教里对男人和女人有等级之分吗?而且,你怎么看女性和女性在这个社会的位置?

宗萨仁波切:你在一个特别恰当的时候问了这个问题。当我看到这些雏妓,即便是我,也会写一个祈祷文,希望我永远不要变成女人。在佛教里面,并没有男人和女人的等级之分,但是社会对女人来讲,确实不太好。特别是中国和印度。中国有些地方,父母喜欢儿子比女儿多一些。在印度,女人的地位并不好,很多人也喜欢儿子。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印度有了女总统,中国还没有,即使是在美国,他们讨论男女平等这么久,也没有一个女总统。看到现在很多女性生活的状况,我觉得我能理解很多经典、祈祷文中说“下辈子不要做女人”的话。

人物周刊:在不丹,男女平等吗?

宗萨仁波切:总的来说是可以的,但是还有很多的不公平。有的地方的习俗非常好,比如我的家乡,女儿能拿到所有的东西,儿子长大后要出去,女儿会变成家庭的主人。

人物周刊:在资金允许的情况下,盖寺院似乎是很多佛教徒心中重要的事情,你的基金会据说没有建庙宇的项目,为什么?

宗萨仁波切:我觉得有太多的楼宇了,楼宇并不重要。我相信你也知道,在新加坡、中国,很多庙宇建起来,但基本是空的,没有太多出家人在那里。所以我觉得,从现在开始就要培养人。要一个空的庙宇有什么用呢?变成旅游景点一样。所以我鼓励基金会去支持、培养人,而不是建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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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丹,我也是一个精英

人物周刊:你出生在不丹,你怎么评价你的国家?

宗萨仁波切: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不丹的领导人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利益,特别是我们的第四个国王,很特别的一个国王,特别殊胜。不丹是非常不重要的一个国家,因为它的不重要,它获得了利益。没有石油,没有铀,没有制造原子弹的材料,没有人关心,这很幸运,非常好。但是现在不丹必须改变,没有选择。作为一个佛教徒,又是不丹的公民,我非常担心,不知道不丹未来会怎么改变。任何国家的改变,都取决于他们的精英阶层,中国也一样。在不丹,我认为我也是一个精英,我们这些精英应该非常小心,很多国家被精英阶层毁掉了,他们被自己的世界局限、束缚住了,他们只考虑自己,忘记了大的环境。在不丹已经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我有点担心。

当我听说不丹被评为国民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时,我有点不舒服。也许现在大家都很幸福,但是我们还要不断搜集、积累那些让我们一直不断幸福的因。也许对中国来讲是一样的。如果中国希望50年、100年持续不断地幸福下去的话,那现在就应该开始搜集幸福的因,快乐的因。有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一定要知道,并不是有钱就能使我们幸福。很多时候,我们去做那些完全没用的事情时,反倒会很开心、很幸福。我觉得中国人很害怕那些无用的东西,很害怕自己变得没用。没有用有的时候就是幸福最关键的因素。我说这些,经济学家不会把我杀掉吧。(笑)

人物周刊:佛法讲,活在当下。不但现在已经是国民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了,为什么还希望不丹改变?当下幸福还不够吗?

宗萨仁波切:你希望或不希望,改变都会发生。我只是担心它会朝不好的方向改变。是,活在当下幸福就够了,但有多少人能真正去实践活在当下,所有人都担心他们的GDP,所有人都在想未来的事,或者在想过去的事情,没有人活在当下。不丹没有不同,也是这样的。

人物周刊:不淡的精英阶层达到你所希望的状态了吗?

宗萨仁波切:他们能够做得更好,包括我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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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人的心里有不安全感存在,就一定会有信仰

人物周刊:印度是佛教的发源地,可现在,佛教徒只占印度人口的0.8%,为什么在这个发源地,佛教徒反倒成了少数派?

宗萨仁波切: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期望印度人能问这个问题,但事实上是你在问这个问题。我觉得印度人是真的很傻,在2500年的历史上,所有印度制造的东西都是被人讥笑的对象,即使印度人,他们如果有其他选择的话,也不会买印度制造的东西,人们都喜欢日本、德国、英国的东西。所有从印度出口到其他地方的东西,质量都不是很好。只有一个例外,佛教。(笑)然后这个还继续存在,还继续在发展。穆斯林,基督教和耆那教,他们都是从西方来的宗教,并不是在印度发源的,佛陀是一个真正的印度人,但是他们都把他忘掉了,政府也不支持佛教事业,地区政府也不支持。即使是在菩提迦耶这样的地方,很多人都依赖佛教生存,他们卖花,卖香,开饭店等等,但是他们99.9%都不是佛教徒。对那些朝圣者来说,想要把这个地方变得更漂亮、做一些事情的话,他们反而会给这些朝圣者找麻烦。印度人,我希望他们有一天会觉醒,说,“啊,佛陀原来是我们印度人,我们应该珍惜他。” 他们也许有一天会觉醒,因为现在很多非印度人都在珍惜他。

人物周刊:你说印度人傻,面对印度记者的话你也会这么表达吗?

宗萨仁波切:在我看来,印度是一个真正民主的国家,他们的民主程度可能比美国还要高,报纸也很好,打架、争论、对话,令人惊讶。印度人很聪明,但是一谈到佛教的问题,他们就比较愚蠢。我已经对很多观众、听众讲过这样的话,我不觉得这样会有效。但是他们觉醒、珍惜佛教,应该不是在最近的将来,而是很久以后。我表现得自己好像是具批判精神的人,其实我应该是有最多印度追随者的佛法老师吧。(笑)

人物周刊:这个时代,物质极其发达,人心却越来越虚弱,浮躁,人总是在无助的时候才寻求信仰,在你看来,宗教真的在复兴吗?

宗萨仁波切:它可能会发生,只要人的心里有不安全感存在,就一定会有信仰,人们需要相信些什么。

人物周刊:可佛陀又说,现在是末法时代,佛教的未来在哪里?未来还有多远?

宗萨仁波切:我祈祷,并且希望佛教还会存在很久很久。

人物周刊:佛教发展的速度非常慢,可社会的发展速度极快,怎么让佛教参与到社会发展中来?

宗萨仁波切:上师们只能鼓励人们去研究、探索、了解佛教,因为在佛教里,不能用欺骗的手段或强硬的方法把别人变成佛教徒。

人物周刊: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速度比佛教快,可能在世界范围内也是如此,为什么?作为佛教徒,你为此担忧吗?

宗萨仁波切:我并不对基督教的发展感到担心,基督教在穷人那边发展得很快,在经济发展有问题的国家里发展得也很快。在传统基督教的国家,意大利、法国、德国年轻的知识分子中,佛教发展得也很快。佛教是理性的、有逻辑的。要追随佛法的人,应该是不盲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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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知道马克思的人多于庄子

人物周刊:现在天灾人祸这么多,在你看来,人们该以什么态度面对生死?

宗萨仁波切:死是一个离我们很近的事情,绝对会发生的事情。作为佛教徒,我们不是担心死亡,而是担心死亡后的轮回。当死亡到来的时候,面对死亡。因为在那一刹那,我们的身跟我们的心是分开的,你会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状态,你感到陌生或者奇怪的是,本来以前很难做的事,现在特别容易做到;或者以前容易做的事,现在变得很难。所有我们熟悉的参照点,那时都没有任何作用。失去参照点是让人害怕的。禅修能降服你的心,让你在那一刻安详、宁静、不会慌、不发慌时就不会做错的决定。所以,禅修非常重要。

人物周刊:中国有很多乞讨者,我在菩提迦耶看到了更多,我们需要分辨才布施吗?

宗萨仁波切:布施是很重要的,如果你有时间、情况允许的话,我们应该学习什么是布施,怎样布施,在哪里布施。在印度,有很多富有的家庭,他们对乞讨者非常慷慨,他们会跟一些餐馆签合同,每天布施食物给这些乞讨者,这种做法非常聪明——不给他们钱,给他们食物他们一定会吃,不能拿去买酒精、毒品。他们背后组织的所谓老板,能吃多少?

在泰国、柬埔寨、印度,有一些组织把一些小孩的胳膊弄折、把他们烧伤,让他们去乞讨,也不知道讨到的钱是不是还在这些可怜孩子的手里。

很对不起我要这样说,这些在街上讨钱的人可能比你还富有,但事实就是这样。所以我们要知道怎么样给才是正确的方法,但是我们也不能过度小心。如果你很想布施就去布施吧,你如果觉得给他一分钱,对你很有启发,就给嘛,即使这是一个很荒谬的事。

可悲的是他们宁愿这样下去,因为这种模糊的感觉可以让他们有更多的收入。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些真正受苦的,他们还在受苦。

人物周刊:你经常收到世界各地佛弟子请求开示的信息,在你看来,现在人最大的问题和困扰是什么?

宗萨仁波切:不同的人想得到不同的开示,很有意思,因为我自己也是轮回当中的受害者,问道于盲,我也是盲的,怎么领路呢?有很多不同的问题,狗粮、过度的性能力或者没有性能力,也有很多好的方面,比如知道自己太多情绪、烦恼⋯⋯都是对不确定性的一种恐惧。

人物周刊:有什么对治的方法?

宗萨仁波切:思维,去想这些问题。我还在学习,我希望有多一些时间和条件,让我可以去学习。

人物周刊:你似乎特别推崇庄子?你觉得东方文化在当今时代有什么价值?

宗萨仁波切:在世界上,东方的文化有很多价值,问题是现在有点晚了。在中国,有一个艺人可以跟麦克尔杰克逊或LADY GAGA比的吗?有哪个中国艺人在世界上这么有名?有多少中国人在世界各地穿着中国服装的?有多少人穿着牛仔裤、喝着星巴克、吃着麦当劳?不止这样,有趣的是,亚洲人很喜欢贝多芬,也尝试着唱歌剧,亚洲人总是埋怨说因为他们被西方文化侵略。这个我有点疑问,侵略,有很多因跟缘,大部分的因缘是他自己本身的弱点——欢迎这种侵略。东方文化有很多价值,当我们谈论东方文化时,我们其实就是在谈佛教、印度教、儒教、道教,这是多么让人惊叹啊!

在中国,知道马克思的人多于庄子,我们现在可以自由地去学庄子的学术,但是我们并没有这样做。在印度也是一样,多数人知道莎士比亚多于龙树菩萨,但是很多西方的文学家、知识分子,他们对龙树菩萨印象非常深刻。

人物周刊:这么听起来似乎全是遗憾和伤感。

宗萨仁波切:有价值,但是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有一点可悲的是,亚洲人这样想,“自由是西方创造的,我们只能向往。” 他们去读关于道教、佛教的书就会知道,2500年前所谓的自由民主就已经在那了,这是我们自己的弱点,我们崇尚所谓自由,其实我们好久好久以前就已经有了。譬如美国人,他们也非常傲气,知道你的弱点,说,“我们把民主带给你。” 其实是我们本来就有的东西。

人物周刊:在今天,佛教的价值是什么?

宗萨仁波切:对佛教来说,东方西方都没关系,它的价值是全球性的。佛教要我们明白因果、缘起、平等性、不偏执、自信⋯⋯佛陀说,“你是你自己的主人,没有人可以驾驭你。” 佛教很大的益处就是不相信神、上帝,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我们不相信有人会来奖励我们或惩罚我们,只有自己可以奖励自己,或者惩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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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意做政治家的政治家是最好的政治家

人物周刊:你眼中的中国是什么样子?

宗萨仁波切:中国非常重要,特别是对弘扬佛法来说。我对中国不了解,因为去得不多。中国现在是在一个节点上,如果想的话,可以用一种有益的、健康的方式带领整个世界。不需要像欧洲跟美国这样的方式来带领世界。印度也是在这个节点上。但是两个国家都犯错,他们以为要像西方国家那样,需要有很多的高速公路、很高的楼。我有时候在祈祷时会想,如果明年有一天,中国宣布从现在开始不接受塑料制品,不去用石油做燃料,或者说,上海一半的街道只能步行或者骑车,这样对世界会有多么大的益处。无论谁这么做,都会引领世界,变得很有力量。中国和印度应该崛起,带领世界。以前的那些超级强国,带领世界并不是太成功,没有新鲜的空气,对自然的破坏太大了。为什么新的超级强国不能起带领作用⋯⋯我可能太理想化了。

人物周刊:现在,人们把社会的文明程度与经济的发达程度紧密相连,在你看来,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宗萨仁波切:现在,大家习惯用你拥有多少东西来批判你是谁,其实你的身份并不是靠你拥有什么来决定的,这两者是不同的。可能有的人会觉醒过来,明白这点。但从整体上看,我有点悲观。

人物周刊: 今天的美国相当于古罗马帝国,它强大,也霸道,喜欢它的人把它称为天堂,不喜欢它的人叫它国际警察,你怎么看美国的现在和未来?怎么看它在当今世界中的位置?

宗萨仁波切:美国有他好和不好两方面。是,有一些事情美国做得不是非常好,但是你只要看美国的一间大学,你就知道美国为什么会强大。当看到它对知识、咨询的开放和自由度,我就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在吃麦当劳和穿牛仔裤,因为创造和发明这些东西的人,是从这些大学出来的,所以我们应该好好想想。除此以外,有人告诉我,在公益事业上,美国无论是个人还是政府都是最慷慨的。我听说很多美国人领养非美国的孤儿,可很多富裕的国家,比如阿拉伯,没有听说他们领养别的国家的孤儿。

人物周刊:你和一些国家的财团领袖、政治人物都有交往,在你看来,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作用是什么?

宗萨仁波切:总的来讲政治家和政治家们的工作总是被人们贬低的,大家总觉得他们当中有一些肮脏的东西,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们这些老师、出家人也可能有同样的腐败,这更加糟糕,因为我们当中的很多人一边腐败,同时还要假装我们是神圣的人。我觉得政治家在社会上能起到特别重要的作用,扮演特别重要的角色。我感觉,在西方,政治和政治家的工作往往被人们看低了,所以真正有能力的、特别聪明的人就会到华尔街的一些金融机构去工作,然后让一些不是让人特别放心的被质疑的人留在政府里面工作。

不愿做政治家的政治家是最好的政治家——他自己不愿意做,但是他为了更多人的幸福去做,如果有更多这样的人领导这个世界,会非常好。

人物周刊:比如呢?

宗萨仁波切:现在我只能想起甘地、曼德拉。我觉得应该还有不少,地球上有这么多的好人,我们只是需要给他们机会。我相信有一些特别好的人,他们在等待机会。他们这一生也许不能做得很成功,但是他们会做一些对未来有影响的事情。

人物周刊:你对中国政治、经济方面的人物有了解吗?

宗萨仁波切:我不太了解。我只看过朱镕基接受《时代》杂志等媒体的采访,我认为他的回答非常好。我觉得我们应该对这些领导人有一点同情,领导一个国家还是很不容易的,有很多很多不同的意见和不同力量的角逐。我认为中国的领导人做得还OK,因为他们领导了13亿人,这是一个很难的工作。

北京有“798艺术区”,这很让人吃惊。对于我来讲,中国非常有意思。

我不太了解政治,我觉得所有的领导人都应该试着有远见,他们应该想,他们的国家200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人物周刊:在你看来,这世界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有什么对治方法?

宗萨仁波切:如果你问一个佛教徒的话,我认为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的自私和自我。与自己的自私和自我打交道是必要的。现在的教育教给孩子的理念都是要自私。我们这一代人必须努力,改变大家对于财富的观念和财富的意义,然后我们再去教给我们的孩子,这样他们才能够开心、幸福、满足。

人物周刊:大多数宗教都用宗教的名义发动过暴乱、战争,宗教之间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

宗萨仁波切:虽然有很多的宗教冲突,但是我在这里还是应该指出,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由于佛教而引起的战争,佛教只是一个受害者。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媒体在当今社会的责任、价值?

宗萨仁波切:因为现在有了微博和facebook,如果他们有责任的话,就是给大家以不同的观点,这很重要。从个人的角度来讲,我非常喜欢这种多样性。我喜欢印度的其中一点,就是我在印度如果买两种报纸,这两种报纸的观点永远是相反的。这非常有意思,你可以自己决定去相信谁。

人物周刊:在你看来,人类发展到现在所遇到的困境主要是什么呢?

宗萨仁波切:速度,也许我们走得太快了。但是我们担忧有什么用呢?它永远都不会慢下来了。

(翻译:Florence Koh, 秋杨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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